口述歷史 | 新加坡歸僑林紹真:當年父母街頭賣花救國,今天我見證祖國繁榮強大
為深入挖掘僑鄉歷史記憶,傳承弘揚華僑愛國愛鄉精神,汕頭市僑聯啟動“僑心永續·口述歷史”活動,通過記錄歸僑僑眷的個人回憶和親身經歷,留存珍貴僑史資料,助力汕頭做好新時代僑的文章。
本期采訪對象林紹真,女,1948年出生在新加坡,1952年回到祖國,曾任汕頭市衛生學校教師、汕頭市僑聯委員,現任汕頭市僑聯新馬歸僑聯誼會會長。
祖父參與籌建新加坡揭陽會館
我的祖父叫林來有,大約生于1895年,是廣東揭陽漁湖人。早年家里很窮,祖父一家四兄弟,其中兩個很早就夭折了,那個時候軍閥混戰,剩下的兩兄弟又被抓走一個去當兵,萬般無奈下,我祖父決定下南洋去當契約華工,就是所謂“賣豬仔”,他臨走時將所得的僅有2塊銀元留給弟弟,孤身前往新加坡,悶在船艙里邊經歷了十幾天的顛簸,登岸后在當地橡膠園里干活謀生。
我祖父是一個勤勞肯干的人,在橡膠園大約干了兩年多,契約期滿,他就轉行在新加坡做起小生意來。他發揮潮汕人經商的傳統和天賦,起初販賣木炭,然后又經營抽紗,開辦了雜貨店等,從早忙到晚,生意漸漸越來越好,變得富裕起來,投奔他的同鄉也慢慢多起來。
我祖父對待同鄉非常熱心,常常在他的店里收留落難的同鄉,帶著他們一起在新加坡打拼。如果事業有成,祖父就會鼓勵他們自立門戶,如果確實謀生困難,祖父也會送他們一筆路費,幫他們回到揭陽老家。日子一長,在當地潮人特別是揭陽籍同鄉圈子里,祖父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和口碑。
祖父也熱心參與社區事務,他與一批同鄉籌組揭陽同鄉會等,后來不幸太平洋戰爭爆發,建會的事就被擱置了。 一直拖到1946年7月,揭陽同鄉們組織召開第四次籌備會議,我祖父是籌委會35名成員之一,大家齊心協力成立了新加坡揭陽會館,會員總數超過四百人。

新加坡揭陽會館部分成員合影,左二為我祖父
我祖父在新加坡與我祖母結婚成家,我祖母是當地能說潮汕話的“娘惹”,他們育有12個子女,其中9男3女,形成了一個大家族。祖父一直住在新加坡,1948年曾帶幾個子女回國探親,為家鄉親人置辦了田產房屋。1967年他在新加坡去世。
父親年少時短暫回國的經歷
我父親叫林岳喜,1925年出生在新加坡,排行老二。當時下南洋的華僑鄉土觀念特別濃厚,很多人都會將子女送回國內讀書認根。1936年,祖父將11歲的父親和他的大哥送回揭陽讀書,好讓他們認識故土,不忘本源。
這一年成了父親人生的轉折點,他在家鄉讀書這一年,接觸到了當地進步青年,了解到了進步思想,革命的種子悄然在他心中萌芽。1937年,日本鬼子全面入侵中國,祖父因擔心子女安全,急著要接他們兄弟回新加坡。父親那時候并不愿意回去,可還是被祖父硬接回去了,后來父親入讀由林文慶博士(他曾擔任廈門大學第二任校長)創辦的新加坡中正中學,接受了扎實的華文教育。這段在祖國家鄉的短暫經歷對我父親一生很重要,深深影響了他此后人生道路選擇,為他后來參加馬來亞共產黨、解放后回國參加建設,一輩子堅定跟黨走的信念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父親從日軍“大檢證”里死里逃生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新加坡包括整個東南亞的華僑華人在陳嘉庚先生的領導號召下,同仇敵愾,捐款捐物,支持祖國抗戰。我祖父積極慷慨解囊,那時候我父母都是十一二歲的年紀,他們每天放學以后就走上街頭,挎著花籃,賣花支持抗戰。當時有一首很有名的《賣花詞》,“先生,買一朵花吧……救了國家……救了自家”,一朵花你給5毛也行,給5塊也行,給50塊也行,大家把這些錢都匯回國內。
到了1942年初,日本鬼子進攻新加坡,那時英殖民當局倉促組織抵抗,據說還發動當地華僑華人一起打鬼子,一人發一支槍,然后發給三發子彈,幫著英軍守城。當時我父親16歲左右,熱血沸騰,也去跟英軍要槍,但是他年齡小、個子矮,英軍沒有給。英軍的抵抗出奇地脆弱,只堅持了短短幾天,整整10萬英軍竟然很快向不到4萬的日軍投降了。
日軍占領新加坡后,立馬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大檢證”,強迫民眾統統到集中點接受盤查,由他們甄別是否屬于“良民”,一旦被認定是敵對分子,當即處以死刑。我父親就被趕到馬路上去,鬼子就讓人蹲在那里,有人蹲了三天三夜,有人蹲了一天一夜,我爸好像蹲了兩天三夜,輪到審問我爸的時候,他不敢說自己是學生,謊稱是木炭店的伙計,日本兵就在他背上粗暴地蓋了一個“檢”字,他才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接下來的一周到十來天里,要是出門,必須要穿戴著這個印著“檢”的衣服,如果沒有這個屈辱的印記,立馬就被抓走。蹲在我父親前面的幾個人都沒蓋上章,沒蓋章的就被趕上鬼子的大卡車,后來才得知,他們絕大多數被帶到郊區或偏遠的海邊被殘忍地槍殺,或者被投入海中淹死,最后有幾萬人就這樣遇害了。日本鬼子真壞啊!
外祖父在新加坡大屠殺中遇害
我外祖父的遭遇更是家族心中永遠的痛。他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是客家人,來到新加坡開了一家工程公司。鬼子占領新加坡后開始搜捕,外祖父自認為不問政治,不過是個工程師,想著不會有事,沒想到鬼子軍官假惺惺地“禮遇”他,將他請上小汽車,還給他敬禮,我外祖父穿著一身西裝革履上了車,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很久以后才得知,他和許多知識分子、進步人士一樣,慘遭鬼子殺害了。我最小的舅舅就成了遺腹子。
當時日本鬼子的屠殺是有針對性的,首先主要屠殺華人,其次是所謂“反日分子”、共產黨員,再就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到后來甚至僅憑個人好惡而濫殺無辜,簡直是慘無人道!我父親晚年回憶起這段經歷來,恨意難消,每次說起都恨得直咬牙。他終生仇恨日本軍國主義,有一回我跟他說起我孫輩去了日本旅游,他非常生氣,為這事足足罵了我三年,一想起就罵我。
父親參加馬來亞共產黨被捕坐牢
由于接受了革命思想熏陶,我父親不到17歲就跟著馬來亞共產黨干,先是當了地下交通員,后來又加入了馬共。日本鬼子占領新加坡一段時間后,與我父親聯系的一個上級當了叛徒,這個叛徒供出來二十幾個人,其中七個人被定罪,我爸就是七個人之一。鬼子開著幾輛摩托車就上門來抓他,他被捕時還不滿18歲。當時鬼子的統治已持續半年多了,也許是為了籠絡人心、裝點門面,就以未成年為由,只判我父親坐牢一年半。在牢獄中,他每天就靠一兩個面包和一瓶水活命。他親眼看到很多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獄友高唱著國際歌英勇就義,他自己算是命大,因為年齡小個子也小,沒有受到特別為難,終于僥幸熬過去了。
日軍占領馬來亞后,趕跑了原先殖民的英國人,他們的宣傳口號就是號稱自己是解放者,不是侵略者。而英殖民政府則與馬共合作,支持他們在當地開展游擊戰抵抗日軍。等到日本投降后,很多馬共黨員都公開身份出來活動,此時英國殖民勢力又卷土重來,頒布“特別緊急條例”,宣布馬共為非法組織,開始瘋狂鎮壓抓捕馬共人員。抓到以后就給兩條路,要么讓你自己按手印,具結聲明,保證從此遠離政治;要么就把你驅逐出境。
父親和母親先后回到祖國大陸
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喜訊傳遍南洋。24歲的父親,在新加坡英殖民當局的反共氣氛下,毅然決定要回國參加革命建設。臨走前,他給我爺爺奶奶磕了個頭,說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面了,沒想到一語成讖,這一走就真的天人永隔,再也沒能見面了。他大約是1949年底到汕頭,先是在家鄉小學教書,后來因為他是有文化的歸僑,組織上就安排他擔任了市教育工會的首任秘書長。剛回國那幾年,他發揮自己特長,工作干得得心應手,信心也不斷增強,于是不斷寫信催促我母親帶我們姐弟盡早回國。 
父親、母親、我三人合影
我母親叫曾梅清,她是新加坡南洋女中的畢業生。她很有音樂天賦,加上家境好,本來計劃去歐洲深造,我外祖父連她前往奧地利專修音樂的手續都辦好了,可惜后來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而夢想落空,無法成行。
1952年,在我爸的聲聲呼喚下,她牽著4歲多的我,抱著3歲的弟弟登船回國。臨別時,我爺爺和我奶奶都來送我們,我聽我媽媽回憶,我奶奶一直在流淚,我爺爺說,“你也走了,那我這個兒子我就更看不到了,要是你留在這里,我兒子興許還會回新加坡,你們現在都走了,只怕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結果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我記得當時坐船坐了很久,終于到汕頭港。當時天上還有國民黨的飛機來轟炸,小小的我當時十分緊張害怕,這個印象特別深。
父母先后回國后,真正將畢生心血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祖國家鄉。我父親負責華南師范學院汕頭函授教學點的籌備工作,“文革”結束后又在原安平區僑聯、致公黨等崗位繼續發光發熱。我母親則在師范附小、外馬二小擔任音樂和英語老師,用琴聲和英語培育下一代。回首過去,我的父母一生歷經坎坷,但始終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無怨無悔,即使在那些特定年代里受到過不公正對待,仍能坦然面對,堅定前行,最讓我敬佩的是,他深明大義,在對越自衛反擊戰時,毅然送我弟弟參軍入伍,足見他的一片赤子之誠。
時隔25年與親人的一次見面
回到祖國大陸后,我們一家依然和海外親屬努力保持聯系聯絡,新加坡那邊親人還會定期寄來僑批,這匯款接濟一直持續到70年代中期。可以說,我們姐弟四人小時候都是靠“番批”養大的。但因為當年的特殊環境,我父母無法出國探親,1967年我祖父病逝時,這個做兒子的也不能回去奔喪,造成了莫大的遺憾和傷痛。
到了1975年政策放開,允許海外親人來大陸探親,于是我的三個姑姑就從新加坡,和整整一船的回國探親者一道,乘坐“大寶來”號客輪,經過七天七夜,終于抵達汕頭。當時她們這些海外親人按規定都是住在中旅社里面,而我們國內的親屬只能焦急地在賓館大門外舉著寫有親人名字的牌子,翹首以盼等她們出來。當大門打開相見時,很多海外親人懷里抱著未能生前歸來的親人骨灰盒,壓抑了數十年的悲慟再也無法克制,瞬間爆發出來,在場者都忍不住號啕大哭,那哭聲震天的場面深深烙印在我心里,讓我終生難忘。我們和姑姑相見時更是百感交集,畢竟足足25年沒有見面了,積攢了多年的親情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任激動滾燙的淚水盡情流淌。

我父親和母親晚年重返新加坡探親
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代歸僑,我父母一生愛黨愛國愛鄉,工作兢兢業業,淡泊得失,得享高壽。在父親的晚年,我也曾陪他回過幾次新加坡探親尋舊,在談及他的人生選擇時,他說他從來不后悔回到祖國,唯一的遺憾就是親人隔絕得太久了。我父親于2018年去世,享年94歲,我母親于2024年去世,享年96歲。
我的成長學習經歷和子女情況
我1948年出生在新加坡,小時候主要說廣府話和英文,1952年跟著母親回到祖國后,在外馬三小上小學,1960年至1963年在市第六中學讀初中,1963年至1966年在廣東汕頭華僑中學讀高中。記得當時填寫高考志愿時,因為我有海外關系,所以填報專業上受到限制,當時我心里很不痛快,反而我父母比較看得開,還勸解我正確面對。沒想到我畢業那一年正好趕上“文革”,高考廢止,大學夢碎,我成為“老三屆”的一員。1973年我結婚成家,1975年進工廠當了一名工人,一干就是十年。1986年我調入教育系統,先后在外馬二小、南海職校(后并入市衛生學校)教授思想政治課,2003年退休。
我有一子一女,如今已有四個孫輩。兒子在國內發展,女兒在美國工作。想想當年我爺爺是被賣豬仔賣到南洋,而現在我的孫子卻是坐著飛機出國。留在新加坡的叔伯后代們也是散居在世界各地發展。我的孫輩中還有混血兒,他們的普通話都說得很流利,相比之下,新加坡的年輕親戚,中文卻很生疏了,我跟他們交流常常需要我女兒當翻譯,用英語來溝通,讓人不禁感慨萬千。
汕頭市僑聯新馬歸僑聯誼會的一些介紹
我從2003年起一直擔任汕頭市僑聯新馬歸僑聯誼會的會長。聯誼會成立于1985年9月8日,當時稱呼是“汕頭市新加坡馬來西亞歸國華僑聯誼會”,剛成立時會員有106人,是汕頭市僑界的第一個社團組織,第一任會長是沈思明同志,他是我父親在新加坡時的革命引路人。

聯誼會成立大會合影
聯誼會的宗旨是“來自于僑,服務于僑”,我們服務關心會員,組織集體參觀,開展對外聯絡和文藝交流,最熱鬧的高峰時期,會員有300多人。隨著時間流逝,老一輩的歸僑很多都去世了,現在會員隊伍主要是以他們的僑眷親屬為主,還有100多位。
我雖然年紀也大了,但是為僑服務的熱情依然如故,我積極團結會員,每年堅持熱熱鬧鬧地辦好我們的年會,組織大家參加粵港八地新馬泰僑友聯誼活動,讓僑友們歡聚一堂。值得高興的是,近年來在市僑聯的大力支持下,我們每周都聚在僑聯大廈八樓的“僑胞之家”開心地進行合唱活動,搞得紅紅火火、有聲有色。
關于做好新時代僑文章的感悟
2020年10月,敬愛的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汕頭,他充分肯定華僑的巨大貢獻,并鼓勵我們做好新時代“僑”的文章。作為跨越新舊兩個時代的歸僑,我親眼見證了祖國從一窮二白到繁榮富強的滄桑巨變。當年父輩們冒著槍林彈雨回國建設,今天我們的子孫已能在世界各地昂首挺胸。
每當在“僑胞之家”與僑友們唱起《我和我的祖國》時,總會情難自禁,熱淚盈眶。看著祖國一天天強大,看著汕頭越變越好,看著海外親人雖散居世界各地卻仍心系故土,我深深感受到,一個人的命運啊,是永遠與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的。在聯誼會這些年,我既見證了老一輩歸僑的堅守,又看到年輕一代僑眷的傳承。
我希望通過我們的故事,能讓更多人記住那段不該被遺忘的歷史,更加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我們聯誼會要牢記總書記的殷切叮囑,努力當好僑界紐帶,讓愛國愛鄉的薪火能夠代代相傳。衷心祝愿偉大祖國永遠繁榮昌盛,也熱切歡迎更多僑胞常回汕頭這個家看看!


